關於「夜行貨車」的解讀

1. 「夜行貨車」這部小說的故事線相當簡明，主線為詹奕宏和劉曉玲的愛情故事，插敘人物及社會環境背景，通過描寫台北七十年代的外商公司中台灣人來呈現台灣複雜的歷史脈絡與處境。此處簡要對該小說中筆者認為重要的內涵進行詮釋。
2. 首先，我想要避免兩種對本作品核心思想的詮釋，我認為這兩種詮釋都沒能很好的呈現出台灣作為一個政治主體所面臨問題的癥結以及小說討論的台灣政治問題的特殊性。
3. 第一種是僅僅以「本外省人團結一心，共同對抗美帝買辦」的意義脈絡作為本作品核心思想的詮釋。這一種詮釋將台灣直接置於受到帝國主義侵入威脅之下，仍未實現民族自由與解放的脈絡中。小說中有充足的內容能用於佐證這一解讀，然而，就小說中主人翁詹奕宏對於買辦的態度和最終憤然辭職的行動中，並不能明顯看出他的民族認同，SOB說的那一句「fu___ing Chinese...」侮辱的所指包含了詹及其同仁，此處使詹感到憤怒的是作為外國資本家的買辦侮辱了本地員工，但這並不能直接被解讀為，詹很憤怒是因為「中國人受到了美國人的侮辱」，或是「我自己的民族受到了侮辱」；但相對明確的則是「我和我的同仁（小玲）受到了侮辱」。小說中呈現人物民族認同的成分其實相對薄弱，或者說，即使作者想要表達「本外省人都是中國人一條心」的思想，他的做法也是相當隱晦的，民族認同的元素更多的是作為個人特殊而具體的生活史出現（如詹和劉的愛情和他們的家庭背景），而沒有上升到某種抽象而崇高的「主義」。而在處理詹本人的認同問題上，也就是關於詹作為一個土生台灣人，如何對待「台灣人」這個身份的問題，小說仍有留下部分空間（稍後會繼續討論），因此本段所說的這種解讀，並沒有認真處理關於台灣的民族認同問題，將其化約為「中華民族反帝國主義，尋求民族獨立自由解放」的解讀是稍欠妥當的。
4. 第二種稍欠妥當的詮釋，則是將這個故事僅僅以「工人階級覺醒，拒絕資本主義買辦」的脈絡進行詮釋。結局中男女主人翁放下資本主義的工具理性，擁抱愛情，回歸家鄉，這種像Marcuse面對資本主義進行「大拒絕」式的情節不免會讓人想做出這樣的解讀，雖然小說的結局更偏向於一種「小拒絕」。我認為，小說所想表達的思想確實涉及到這一方面，但並不止於此。林榮平和整個華盛頓大樓都在表現資本主義強大的腐蝕性，但同樣，小說里沒有出現對資本主義作為一種社會制度的否定，也沒有大聲宣告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社會主義必然勝利。小說結局以一種曖昧的逃離，在展現完資本主義的黑暗之後，便不再深入一走了之，僅僅留下一個問題，離開了資本主義之後，要怎麼辦呢？因此這裡仍留下了一些不能化約的空間，使我們不能僅僅以「反資本主義」去詮釋這個故事。
5. 上文所提及的保留的空間，恰是解讀「夜行貨車」重要的切入點，這些空間中留下的主人翁的迷失和苦惱使這一部小說恰好的呈現出台灣作為政治主體所面臨的問題癥結和其所反映台灣政治現實的特殊性。詹的父親認為自己是一個失敗者，時常抱怨自己時運不濟，詹奕宏本人也飽受家庭貧困的束縛，不得不努力上進，但他仍不知道自己生活的意義，文中直白描寫他的酒後真言：「卻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我自己想要什麼，想幹什麼......」，和劉討論台語電視劇時也沒有對何謂「台灣人」或自己是什麼樣的「台灣人」作出定論。這種對自己無法自主的困擾，對自己身份和生活意義的苦惱可以說是詹內心最深處的癥結。而女主角劉小玲在林榮平和詹奕宏之間的搖擺、困惑和掙扎也在前面的部分得到了很好的表現。這種對於自身的困惑和掙扎是小說兩位主人翁的重要特質，也是台灣作為一個政治實體進入現代以來最主要的癥結之一，台灣歷史上歷多重殖民，少有自主自決的機會，在不斷的殖民政權更替中，台灣變成了長久的邊陲地區，變成了某個母國的外緣，台灣人的認同也因此幾經更迭。加之自二十世紀中葉以來，台灣始終是冷戰版圖的邊疆，一面是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陣營，另一面則是紅色政權，台灣被挾持進二者的爭端之中，關於「什麼樣的民族」、「什麼樣的主義」、「什麼樣的社會」這一類的問題，台灣總是被迫做出選擇。作為一個政治主體而言，台灣的「主體」格外弱小，而「他者」又格外強大，這或許賦予了台灣變得更為清醒的潛力，因為台灣有豐富的經驗去察覺，那究竟是政治學，還是「核心」看待「邊陲」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