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

• 雙重思想如何可能？

1. 小說中雙重思想是黨統治的利器，是英社的核心思想，其指一個人能同時接受並保持兩種相互矛盾的思想，如一人明知自己在篡改現實，卻仍相信現實沒有遭到侵犯，過程既自覺又自然。小說雖從眾多面向描寫雙重思想的表現和有效性，卻未說明這種狀態從何而來，然而從溫斯頓日記呈現的氛圍裡大概可以推測，在那極權統治的年代，雙重思想應該來自長期處在恐懼之下，以至於習以為常的求生慾望。一人明確知曉自己身處矛盾狀態，意味著其仍能感知、意識到自己的所思、所為，然而也同時了解到這種「意識」是遭到禁止的，否則將帶來殺身之禍，而人保命的渴望乃最本能的反射，並且念及若反抗政權也毫無勝算，因而進行自我審查，比起思想警察更早一步逮捕自身「不該有」的意識，此時他不僅是服從當權者，而更是順從自然天性的人，兩者雖具張力卻融為一體，矛盾思想也因此相互抵消了。
2. 若跳脫小說的極權統治狀態回看今天，雙重思想的表現形式有所不同，然而比起小說中人民設法「有意識」地向「無意識」靠攏並盡可能自然地根據自身所想審查自己，民主社會下人的境況則傾向於自以為「有意識」地「無意識」活著，其本質是無感，更是小說裡提到極權狀態下超越雙重思想的極致代表——正統，「正統的意思是不想——不需要想。正統即沒有意識。」或許會有人辯解，民主社會允許人人「自由」思考與言說，人民也常常辯論公共議題，何來無感、無意識之談？然而卻不知此種自由可能僅圈於某一限度，並且常常於政體無關緊要，而重要的部分都已在知識與權力的交互作用下固定堅實，難以抵達和穿透，進而使人民無法也無需理解那些限制我們追求真正自由的「自由」的前提條件究竟是什麼，此即無感。
3. 如果回到上週的問題「為什麼語言能夠創造和維繫秩序？」，將幫助我們理解無感如何可能，老師曾提到人所以會相信某些話，因其符合人過往的生命經歷，當「新話」將原本存於人心的舊理念和新事物聯繫起來，使人突然能夠解答現實的困惑時，即起到說服人的作用。這是否意味著，人的生命經歷所形成的觀念很大程度上已經決定了人將挑選其看見、聽見以及相信什麼，而這生命經歷又鑲嵌在一舊秩序裡，雖說眾人皆使用語言，然而最熟悉、最懂得靈活運用舊秩序觀念，並能掌握技巧懂得如何能引起人民生命經歷共鳴的人將壟斷話語權，隨之建立新聯繫，如讓人重新設定界限、重新歸類認知，像《動物農莊》中拿破崙把雪球（Snowball）的行為歸結於他想造反的觀念，把他劃分到敵人的陣營，進而使其他動物在思想上改變了和雪球的關係。透過語言重新分類、定義、標示差異、劃定界限，並輔之以知識和行動，即能建立一套新的標準為信眾接受，在標準不允許的領域內，無感是必須的，而其他範圍皆是自由。
4. 另外，我認為在民主社會中值得追求雙重思想，除了無需面對極權直接的生命威脅之外，還能盡量避免「無意識」的侵蝕，理解掙扎應當是人的常態。現代人常必須依附於資本主義體系存活，是為無可避免、逃無可逃的狀態，然而脫離生存的抽象思考亦是人演化與學習的結果，如盧梭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與基礎》所言：「人的思考狀態是一種反自然，能思考的動物是一種墮落的動物。」生存使思考成為可能，而思考的極致卻將摧毀生存本身，兩者也同時並存於人，這時的雙重思想，應該就是身在資本主義社會而有意識理解自己處境的必要掙扎。